支教二三感 文/鄭世俊 隨著2020年最后一頁日歷的翻過,我的鄉鎮中學支教也有兩年了,兩年時間是會發生很多故事,每一個故事背后也會有很多感慨。 01 生活氛圍超過教學氛圍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傾注我個人教育情懷和教育思考并進行了積極探索的兩年,也是一個充滿誤解與壓力、隱忍與無奈的兩年。 推開灰塵滿布的辦公室,在周圍人質疑的目光中我從車上抱下鋪蓋卷,開始了人生中又一段鄉鎮中學教書生涯。清晨6點,外面還是一片漆黑,鄉鎮中學的教室里已是郎朗的讀書聲,夜晚9點,華燈初下,數學老師的辦公室里還簇擁著前來問題的學生。年輕的校長一臉無奈,捉襟見肘的經費開支總是讓他長吁短嘆;而有著28年校齡的老教師說起這個學校的前世與今生,頭頭是道,一臉自豪,某些人的離去和升遷反倒成了他自己談資的優越感;新分配的特崗教師還在留戀著大學校園,一轉身就得學會生火取暖、搭伙做飯開啟人生真正意義上的柴米油鹽。 逢集過會的街道,充斥著小商小販的叫賣聲和炸油條、煎涼粉的香味,校園隔墻的田間小道上,悠閑地咂著旱煙鍋子的老農趕著耕牛,牛脖頸上清脆的鈴鐺聲彌漫在街道上的叫賣聲、佐料味里,一起誘惑著教室里正在盼望下課的學生。“兩節一會”的籌備和召開總是和教學任務落實的博弈中讓老師學生精疲力盡,到了最后,教育教學相得益彰、各自安好,學校工作在時刻緊張又充滿生機的全力推進中穩步向前。 總之,在鄉鎮中學里,生活氛圍永遠會超過教學氛圍,二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前是這樣,如今也是這樣的。 02 “堅壁清野”的招生 組織的信任和同志的認可是需要時間的,但一所學校的發展卻不能錯失良機。 地處中塬重鎮的鄉鎮初中在沸沸揚揚的擇校熱和進城熱面前是絕不占什么優勢的。擺在管理者面前的兩難問題是到底該狠抓內部管理提高教學質量贏得家長的信任呢?還是通過謀求相對優質的生源讓學校早一天進入良性發展的快車道?每一個黑色的七月、八月,都是一場場你死我活的血淋淋的生源大戰,我們既無法與縣城名校抗衡更不是老牌私立學校的對手。于是,風里雨里,我來你家里叫你。招生老師走村串巷就像日本鬼子進村掃蕩,一個村子一個村子、一個家戶一個家戶地去說服。后來我們把這樣一種招生方法叫“堅壁清野”,聽起來多多少少有點苦澀,但作為一名縣城公辦學校的教師,是無論如何也體驗不到突然有一名文化課基礎相對穩固的學生愿意來我們學校上學的那份驚喜。 隨著全體同仁和我個人的各種努力,學校招生形勢的向好發展,新的一級初一年級學生不論從學生數量到學生質量都有明顯的提升。學校同仁們不僅看到了學校發展的希望而且看到了自身存在的意義,他們的眼睛開始有了光亮了。 03 最后一片“凈”土 在這里,也只有在這里,教育才不是商品,補課才不是產業,鄉鎮中學可能是教育良知尚存的最后一片凈土。 什么樣的學生會選擇留在鄉鎮就讀?家庭經濟條件差,父母教育意識薄弱,監護人缺失或者監護人喪失基本的經濟來源。愿意留在鄉鎮選擇就近入學的家庭,大多數都來自非正常的家庭,單親、離異、喪偶比比皆是,一大批“留守孩子”基本上自己管自己,這些缺失監護人監管的在校學生,隨時隨地都存在輟學的危險。 這里沒有補課機構、校外培訓、有償家教、家長資源.......。老實說,正是缺乏或者缺失對教育攀比的畸形欲望,才沒有出現教育商品化市場化的競爭,從而也沒有形成教師出賣良知和職業道德從事有償家教的現象。 恰恰相反,我能指名道姓地說出很多同事,掙著微薄的工資、過著清貧的日子、默默無聞地從事著傳道受業解惑的事業。他們有的甚至拿出自己工資的一部分,資助、獎勵、甚至幫助自己的學生,他們沒有參與什么師德師風職業道德主題演講,但毫無疑問,他們是高尚的人,純粹的人,是有益于人民的人。 凈,除了表達干凈的意思,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缺失,學生家庭作業任務完不成,教師選擇叫家長配合,家長監管無法到位,孩子周末處于失控狀態,各種矛盾層出不窮,完全進入了“5+2=0”的教育怪圈里。這些孩子將來有一天長大,他們會怎么樣認識這個社會,他們對現在在城市里接受著“公平”教育、甚至優質教育的孩子,到底有多大的隱憂。 04 在適應中慢慢頹廢 規劃人生是一種智慧、挑戰命運是需要勇氣,一個人總是在對現狀的適應中不知不覺慢慢頹廢的。 夏天來臨的時候,我就開始在校園的那排松樹底下撿拾松球,因為聽說這里的冬天異常寒冷。但在感受冬天的寒冷之前,我先得感受一下在蒸籠一樣的平房宿辦室午休是怎樣一種煎熬。午夜的貓頭鷹的尖叫當然比不上炙熱陽光下躲進樹葉里的知了讓人煩躁,這個時候,我其實在盼望狂風肆虐的午后,90年代的木門框、鐵窗菱格根本阻擋不了隨風揚起的黃塵,只一個下午,整個屋子里桌子上、案板上、床鋪上都鋪了厚厚的一層黃土。就在我此刻敲擊鍵盤的時候,我的平房辦公室正在經歷著“百年一遇”的零下21度低溫寒潮。加油站隔壁的煤場送來的所謂鋼化煤一袋一袋地換走了我的煤票,卻讓我一夾子一夾子地往外夾未能燒燼的石塊,這個冬天果然要在寒風吹徹的哆嗦中盼望每一個黎明。 鄉鎮中學固然存在著生活條件簡陋、生源質量落后的尷尬,但這里恬靜、休閑、安逸,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質樸、真誠、簡單,還是有著很多城市生活無法同步的靈魂。當然,說句實在話,這里不適合年輕人久居,但對一個經歷了鄉鎮到城市、經歷了公辦到私立、經歷了被管理者到管理者再到被管理者各種角色互相轉化的我而言,我覺得,這所有的坎坷與遭遇,也就都變得無所謂啦。 +10我喜歡
張金福【貴州余慶】 我實在傷不起!張哥望著我說。 我看了看張哥,心中又生一種疑念,而這種疑念,每次都給張哥帶來一生傷痛,帶來一生遺憾! 我知道,張哥有仙家,這還是張哥年青之時,在晏興芬家鬧的,雖然晏興芬和我是老表,我和張哥也是老表,他們兩個都是姑姑家的,但他們最終還是沒有走到一起!我雖然也幫了張哥,但我最終為了自己,還是自個兒在泡木溪說了一門親事,如今兒子也長大成人! 看著張哥單身的自己,聯想到他的仙家,他的仙家既然說的是真的,是皇帝的身份,的確暴發了世間大災難,這個世界大戰的確也蟲蟲欲動,干嗎沒有張哥的一片新天地呢?雖然,我沒有多余他,也曾經幫過他無數,但我幫他,始終都是一個農民,文化水平也并不很高,還要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又怎能事事關注這個身邊的好友? 張哥雖然是個人物,但他并沒有任何關系,家庭背景比我還遭糕,即使他有一定的才學,連仙家都救不了,可見此人的前途非常微妙!不過,張哥也有風起云涌的時刻,只不過,這僅僅是一瞬間!我沒有接觸過仙家,也并不清楚仙家的一切!但到我的兒子長大成人,他還是單身時,我就不得不懷疑他的仙家了! 我幾次約他,推心置腹地告訴他,再也不要相信你的仙家了,你的仙家是騙人的,說什么晏興芬是你的妻子,我幫你一伙,也沒說眬。你說你是皇帝的身份,天下都是你的,你連作家詩人記者的資格都沒有你的希望,也不發你的作品,你再說有仙家又怎樣? 算了吧,我又繼續說,你在那點好起好來亂找一個,不要再擇她有沒有文化,也不要擇她漂不漂亮,更不要再擇什么過婚不過婚了,管她老輩小輩,只要她是女人,抓到起,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弄到手,不然,你這一輩子,就這樣完了,還去說什么仙家?要暴發什么世間大災難?自己是皇帝?皇帝有人認你嗎? 張哥看了看我,又說,你認為我不漂亮的又不要嗎?沒有文化的就擇棄?那么晏興芬又漂亮嗎?她又有多少文化?她才上過小學四年級,初中生都不是,仙家只不過,是給我指路,要我去追求,找過好老婆,連她都看不起,我有什么辦法?她的父親要我拿出2萬塊錢出來,我問她父親又有多少錢?還不是貧民一個,又問錯了?既然我們相識,就應該互相體諒,共同奮斗!干嗎這些人都把“錢” 字看得很重?我如果不敘述這個仙家,不敘述這些世間大災難,還有這個世界大戰,這些女人也不會嫁給我,因為我畢竟沒有錢,家庭貧困,又是一個人生存,這的確是事實!又怎能怪我去擇人家?你如果真的愿意幫我這個忙,你就幫我多多留心,介紹成功了,我會感謝你的,我報答都來不及,我怎么會去擇棄呢? 可是,我幫張哥找了好幾個,好幾個,即使死了丈夫的寡婦,都并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愿意,我就感覺張哥的確完了,真的女人與他無緣,雖然張哥也沒論長輩小輩,連侄姑娘都去說了,但都并沒有一個女人愿意! 這也許是上天注定的,必須要由這些天下臣民共同協助,然后,又通過仙家來服務于天下臣民,但這樣說,我又不是臣民嗎?可惜的是,我畢竟還是一個農民,并不是官員,也不是編輯,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寂寞,孤苦一生!雖然他寫什么仙,什么世間大災難暴發,的確后來還是暴發了,而且還很頻繁,如今南海又起事端,又面臨朝鮮戰爭、越南戰爭、解放臺灣戰爭,又無不是多年前,他曾經親口告訴我的一切? 只是他告訴我,我又幫他,都沒有人認領,我們又有什么希望?只要他上去了,我作為他的朋友,他也不可能會丟下我,如果他真當上皇帝,有一官半職,又怎不沾點光呢!只是世間人并沒有認定他的仙家,也沒有人愿意幫他出頭,我和他都是底層的農民,我又有什么本領,又有何能奈,幫助我這個朋友成功? 如果有人認定,發了他的文,幫他推薦,他可能不是這個樣子!每次講到老汪的時候,他都非常很傷心,這好比他當初講晏興芬一樣!晏興芬是一個女人,而老汪是一個男人,老汪和晏興芬是一個村民組的,而老汪又是報社的編輯,作為編輯,也作為是他的朋友,同是家鄉人,你老汪也應該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干嗎你老汪又不幫他?還要到卡拉他的一切? 遇到這樣的朋友,我當然沒活說,誰叫自己又沒有這種本事?誰叫自己的家庭也貧困?誰叫自己的學識差?也沒有任何關系?冷眼看看這個世界,這次,他說,我決心開除他了,我不要他了! 可是,我又心想,即使你找了外地的名家,找了省公安廳,省政府,中央的領導,還不是要通過這個地方媒體,外省的人不通過這個地方媒體,外省的刊物、媒體又能介入嗎?除非是打擊貪官,查腐敗,直接由中央認命!直接由省政府,省公安廳介入,那還好辦,外省的媒體和刊物,那是不可能的!中央直管的還可以! 我想到這點,我又和張哥又說,你找的那家名刊,是不是中央直管的? 張哥又說,不是!但這家刊物又很有名望,比省內的主編強多了! 但都要發了才知道!我又說。 是的,張哥又說,這次是仙家說的,這家主編并沒有告訴我用不用,而我給他的又是通過新浪私信傳的,而按他們刊物規定,又要通過郵局寄送,我沒通過郵局,反正,我在這篇小說當中也寫得有,主要是沒有錢寄送,他不用,我也沒辦法,也正如作品當中說的,只有放棄!只不過,仙家說,他看了之后,還是要用的!破例接收了,雖然仙家這樣說了,但也要用了才清楚! 既然如此,我又說,你又跑到泡木溪去找你那個朋友,他又愿意真的幫你嗎? 他幫不幫,都無所謂!張哥又說,先說給他聽,他如果真的是個愛心人士,體會我的艱難,了解我的真像,也應該學學這家刊物破例!這家刊物,在全國是出名的,而他也是出名的愛心人士,他們正好配對,這并不關他們的事,而實際上是老汪的事,但他們為了天下蒼生,了解我有仙家,能為世間人提供世間大災難的信息,拯救天下蒼生,一個愿意主動推薦我的作品,保障我的事業一帆風順,而一個能為我的個人問題主動幫助,協助我的婚姻,我才有事業愛情雙豐收!如果都得不到他們的同情和理解,更得不到他們的協助和幫忙,那當然,這件事,是沒有任何希望了!如果此事不提前告訴他們,也就無法證明這是仙家試先提供的信息,也就無法證明,我真正有這個仙家!所以,我必須提前告訴他,好讓他知道,我的確會算,這些都是仙家說的!只是怕說了之后,又怕他們又有改變,我就實在傷不起了! 喔!這的確是一個難題!我又說。 這件事,我也只告訴了這個愛心人士,張哥又說,并屬他幫忙聯系曹校長,打聽曹校長身邊是否有這么一個人?如果他真慬得我,真關心我,是事實,他就一定會幫我!只是這個人還是讓我有心憂心,文章雖然他看了,也說給他知情了,也怕他學寫他的那一篇! 你知道嗎?張哥又繼續說,我寫他的那一篇,我寫的是散文,記的也是他,本來這篇東西,我寫好之后,還是他修改之后定的稿,但是我給了縣文聯,沒有機會按時給報社,最后又找他,在他電腦上,又是他發給報社的,后來老汪問到他,他也承認,但他卻聽了老汪的言語之后,又怕這篇東西發了之后,對他又有什么壞的影響,于是,他把這篇東西又擇了下來,連縣文聯,最后也沒用!他們為了彌補我,又共同商量政府,在民政上,又只給了我700元錢的生活補助! 拿錢來干什么?我又說,我們要的是能在地方報社和刊物上發表啊! 是啊!張哥又說,他們這樣一搞,又等于又封鎖了我的一切!再說,現在人又是病起的,的確在這個地方,名生的確又不好,很多人都亂說我,寫好的材料都不發,再去采訪別人,就更加困難!是朋友都不幫忙,又怕幫了之后,又給他惹麻煩?我去采訪別人,別人又相信嗎?況且這個記者,早已經不是記者了,在外人的眼里,我只能是瘋子一個! 不要怕!我又說,任何一棕事,都不可能一帆風順的,必須勇敢面對! 是的,張哥又說,這是仙家的主意,但畢竟寫他的那篇散文,經過幾個月之后,還是在一家微刊上刊發了!雖然沒有稿費,但畢竟還是得到了同行的認可!只是借這個機會,又順便告訴他,看他心底究竟如何?如果他幫忙,他就會騰出時間幫我留意?如果他又通知老汪,還有村支書,我在這篇文章中又說了老汪和村支書的不是,就證明他不是什么朋友了!他如果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這個人,今后再也沒有必要再去找他了!找他也不取任何作用,何必呢? 咳!什么愛心人士?這還不是怕影響他自己的事業,給他抹黑?我又說。 不能這樣說,張哥又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怕抹黑,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即使是愛心人士,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就像我有仙家一樣,也不可能是萬能的,傷不起!假如真的受到傷害,沒有人承認,你什么都不是! 我沒有你考慮的那么周道,我又說,不過,通過我對你細致的關察,你現在的頭腦不像以前那么急操了! 急操又取什么作用?張哥又說,我犧牲了這么多,也經歷了許多事,不是為自己,也是為自己!誰沒有私心?如果沒有私心,仙家也不會為顧他自己的兒子?只不過,他兒子經過這些磨難,也看到了人心!人心是災難的根源!我不可能再卷入這種勾心斗角的角色!他發也好,他不發也罷,都并沒有關系!他幫也好,他不幫也好,對于我來說,都并不重要了!他幫了我,的確又發了,表明是我的運氣,是我的福氣!我永生都記得,也珍惜!他不幫,也沒發,只能說明我的運氣差,沒有這個福氣,少了一層遷掛!他如果知道我是為了天下,就應該懂得如何報恩的道理,我又何必死守陣營,非要去當這個皇帝呢? 我懂了,我又說,怕傷不起! 是的,我實在傷不起!張哥又說 +10我喜歡
受戒 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里兩三家,那里兩三家。一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里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系,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里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后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嘚——”,說是“明子準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里都夸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時起了個學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從學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里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么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只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里,船就開了。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給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 “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這片地勢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場。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里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彌勒佛背后,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里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里的和尚不興做什么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豬。然后,等當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 教念經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面前一本經,徒弟面前一本經,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連用的名詞都一樣。舅舅說,念經:一要板眼準,二要合工尺。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臺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里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金身……” “諸佛現金身……” …… 等明海學完了早經,——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一段,叫做晚經,——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 這庵里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五個和尚。 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么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稱他們為大師父、二師父;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干的是當家的職務。他屋里擺的是一張帳桌,桌子上放的是帳簿和算盤。帳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帳,一本是租帳,一本是債帳。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里合伙。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臺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里合伙費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后才還。這就得記帳。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唱,而且還要獨唱。當中有一大段“嘆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余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臺,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帳時賭咒罵娘。……這庵里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里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帳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帳呀。除了帳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墻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聰明么?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里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里走走,那里走走,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里涼快。庵里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干凈,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里乘涼。白天,悶在屋里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干的人。有時一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后面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面飛,一面旋轉。然后,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念經,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頭的機會。一場大焰口過后,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后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調,拉絲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據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他平常可是很規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場上乘涼的時候,一伙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的。家鄉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 一轉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 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點跳跳的。 …… 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仁山吃水煙,連出門做法事也帶著他的水煙袋。 他們經常打牌。這是個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飯的方桌往門口一搭,斜放著,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里把籌碼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斗紙牌的時候多,搓麻將的時候少。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人。收鴨毛的擔一副竹筐,串鄉串鎮,拉長了沙啞的聲音喊叫: “鴨毛賣錢——!” 偷雞的有一件家什——銅蜻蜓。看準了一只老母雞,把銅蜻蜓一丟,雞婆子上去就是一口。這一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經跟這位正經人要過銅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門前試了一試,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罵明子: “要死了!兒子!你怎么到我家來玩銅蜻蜓了!” 小英子跑過來: “給我!給我!” 她也試了試,真靈,一個黑母雞一下子就把嘴撐住,傻了眼了! 下雨陰天,這二位就光臨荸薺庵,消磨一天。 有時沒有外客,就把老師叔也拉出來,打牌的結局,大都是當家和尚氣得鼓鼓的:“×媽媽的!又輸了!下回不來了!” 他們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并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 “……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歡喜。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獨門獨戶,島上只有這一家。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大桑椹,三棵結白的,三棵結紫的;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院墻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 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余 門里是一個很寬的院子。院子里一邊是牛屋、碓棚;一邊是豬圈、雞窠,還有個關鴨子的柵欄。露天地放著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筑,上面蓋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黑。兩邊是臥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下是不多見的。房檐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檐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沖鼻子。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然是姓趙。一共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老兩口沒得兒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自己的田里,一畝種了荸薺,——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一畝種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一年的油鹽了。趙大伯是個能干人。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里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墻、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結實實,像一棵榆樹。人很和氣,一天不聲不響。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么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一樣,她一天不閑著。煮豬食,喂豬,腌咸菜,——她腌的咸蘿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她還會剪花樣子。這里嫁閨女,陪嫁妝,磁壇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 “一定呀!”——“一定!一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里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上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通紅的發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說: “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你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你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里有話。大英子已經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后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 “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里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繡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童,又像個參謀: “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后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 “你真聰明!你給我當一個干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 “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檐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干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余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里唱: 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 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里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谷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嘚——”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么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 “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 “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 “一十三省數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并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唦——”,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小英子說。 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扌歪”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干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干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里買香燭,買油鹽。閑時是趙大伯劃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劃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中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蘆花蕩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劃到這里,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里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劃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發瘋啦?為什么劃得這么快?” ……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 “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云游,逢寺掛褡。” “什么叫‘掛褡’?” “就是在廟里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 “就是!” “我劃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劃到荸薺庵門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興奮得很。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里,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防惡犬”的牌子。這寺里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去。放戒期間,任人游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這廟里果然是氣象莊嚴,到了這里誰也不敢大聲咳嗽。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好家伙,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大雄寶殿”,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去,涼嗖嗖的。到處都是金光耀眼。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爐里燒著檀香。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掛了好些幡。這些幡不知是什么緞子的,那么厚重,繡的花真細。這么大一口磬,里頭能裝五擔水!這么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她又去轉了轉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樓。藏經樓沒有什么看頭,都是經書!媽吔!逛了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里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她又到廟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里面插著紅絨花,后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發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后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墻根底下的荒地里。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在還疼嗎?” “現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須草的細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個山東和尚罵人: “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 “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么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里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 “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么會看見?我關在廟里。”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么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 “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么大一個廟?!” “還早吶!”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歲寒三友 這三個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開絨線店,陶虎臣開炮仗店,靳彝甫是個畫畫的。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這是三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縉紳先生,也不是引車賣漿者流。他們的日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能燙二兩酒;壞的時候,喝粥,甚至斷炊。三個人的名聲倒都是好的。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某處的橋坍了,要修一修;哪里發現一名“路倒”,要掩埋起來;鬧時疫的時候,在碼頭路口設一口瓷缸,內裝藥茶,施給來往行人;一場大火之后,請道士打醮禳災……遇有這一類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們的面前時,他們都會提筆寫下一個誰看了也會點頭的數目。因此,他們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們很客氣地點頭打招呼。 “早!” “早!” “吃過了?” “偏過了,偏過了!” 王瘦吾真瘦。瘦得兩個肩胛骨從長衫的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年輕時很風雅過幾天。他小時開蒙的塾師是邑中名士談甓漁,談先生教會了他做詩。那時,絨線店由父親經營著,生意不錯,這樣他就有機會追隨一些闊的和不太闊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遇有什么張母吳太夫人八十壽辰征詩,也會送去兩首七律。瘦吾就是那時落下的一個別號。自從父親一死,他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詩,和那些詩人們也再無來往。 他家的絨線店是一個不大的連家店。店面的招牌上雖寫著“京廣洋貨,零躉批發”,所賣的卻只是:絲線、絳子、頭號針、二號針、女人鉗眉毛的鑷子、刨花①、抿子(涂刨花水用的小刷子)、品青、煮藍、僧帽牌洋蠟燭、太陽牌肥皂、美孚燈罩……種類很多,但都值不了幾個錢。每天晚上結帳時都是一堆銅板和一角兩角的零碎的小票,難得看見一塊洋錢。 這樣一個小店,維持一家生活,是困難的。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漸增多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個孩子。小的還在娘懷里抱著。兩個大的,一兒一女,已經都在上小學了。不用說穿衣,就是穿鞋也是個愁人的事。 兒子最恨下雨。小學的同學幾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膠鞋來上學,只有他穿了還是他父親穿過的釘鞋②。釘鞋很笨,很重,走起來還嘎啦嘎啦的響。他一進學校的大門,同學們就都朝他看,看他那雙鞋。他鬧了好多回。每回下雨,他就說:“我不去上學了!”媽都給他說好話:“明年,明年就買膠鞋。一定!”——“明年!您都說了幾年了!”最后還是嘟著嘴,挾了一把補過的舊傘,走了。王瘦吾聽見街石上兒子的釘鞋憤怒的聲音,半天都沒有說話。 女兒要參加全縣小學秋季運動會,表演團體操,要穿規定的服裝:白上衣、黑短裙。這都還好辦。難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女兒跟媽要。媽說:“一雙球鞋,要好幾塊錢。咱們不去參加了。就說生病了,叫你爸寫個請假條。”女兒不像她哥發脾氣,鬧,她只是一聲不響,眼淚不停地往下滴。到底還是去了。這位能干的媽跟鄰居家借來一雙球鞋,比著樣子,用一塊白帆布連夜趕做了一雙。除了底子是布的,別處跟買來的完全一樣。天亮的時候,做媽的輕輕地叫:“妞子,起來!”女兒一睜眼,看見床前擺著一雙白鞋,趴在媽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見妻子疲乏而凄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發財。 這財,是怎么個發法呢?靠這個小絨線店,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的。他得另外想辦法。這城里的街,好像是傍晚時的碼頭,各種船只,都靠滿了。各行各業,都有個固定的地盤,想往里面再插一只手,很難。他得把眼睛看到這個縣城以外,這些行業以外。他做過許多不同性質的生意。他做過蝦籽生意,醉蟹生意,腌制過雙黃鴨蛋。張家莊出一種木瓜酒,他運銷過。本地出一種藥材,叫做薟,他收過,用木船裝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藥草上),賣給藥材行。三叉河出一種水仙魚,他曾想過做罐頭……他做的生意都有點別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他隔個把月就要出一次門,四鄉八鎮,到處跑。像一只饑餓的鳥,到處飛,想給兒女們找一口食。回來時總帶著滿身的草屑灰塵;人,越來越瘦。 后來他想起開工廠。他的這個工廠是個繩廠,做草繩和錢串子。蓑衣草兩股,絞成細繩,過去是穿制錢用的,所以叫做錢串子。現在不使制錢了,店鋪里卻離不開它。茶食店用來包扎點心,席子店捆席子,賣魚的穿魚腮。絞這種細繩,本來是湖西農民冬閑時的副業,一大捆一大捆挑進城來兜售。因為沒有準人,準時,準數,有時需用,卻遇不著。有了這么個廠,對于用戶方便多了。王瘦吾這個廠站住了。他就不再四處奔跑。 這家工廠,連王瘦吾在內,一共四個人。一個伙計搬運,兩個做活。有兩架“機器”,倒是鐵的,只是都要用手搖。這兩架機器,搖起來嘎嘎的響,給這條街增添了一種新的聲音,和捶銅器、打燒餅、算命瞎子的銅鐺的聲音混和在一起。不久,人們就習慣了,仿佛這聲音本來就有。 初二、十六③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條魚從街上走回家。 每到天氣晴朗,上午十來點鐘,在這條街上,就可以聽到從陰城方向傳來爆裂的巨響: “砰——磅!” 大家就知道,這是陶虎臣在試炮仗了。孩子們就提著褲子向陰城飛跑。 陰城是一片古戰場。相傳韓信在這里打過仗。現在還能挖到一種有耳的尖底陶瓶,當地叫做“韓瓶”,據說是韓信的部隊所用的行軍水壺。說是這種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結出梅子來。現在這里是亂葬岡,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叫做“陰城”。到處是墳頭、野樹、荒草、蘆荻。草里有蛤蟆、野兔子、大極了的螞蚱、油葫蘆、蟋蟀。早晨和黃昏,有許多白頸老鴉。人走過,就啞啞地叫著飛起來。不一會,又都紛紛地落下了。 這里沒有住戶人家。只有一個破財神廟,里面住著一個侉子。這侉子不知是什么來歷。他殺狗,吃肉,——陰城里野狗多的是,還喝酒。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只有孩子們結伴來放風箏,掏蟋蟀。再就是陶虎臣來試炮仗。 試的是“天地響”。這地方把雙響的大炮仗叫“天地響”,因為地下響一聲,飛到半空中,又響一聲,炸得粉碎,紙屑飄飄地落下來。陶家的“天地響”一聽就聽得出來,特別響。兩響之間的距離也大——躥得高。 “砰——磅!” “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個,身后跟著一大群孩子。孩子里有膽大的,要求放一個,陶虎臣就給他一個: “點著了快跑!——崩疼了可別哭!” 其實是崩不著的。陶虎臣每次試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幾個的捻子加長,就是專為這些孩子預備的。捻子著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聽見響呢。 陶家炮仗店的門口也是經常圍著一堆孩子,看炮仗師傅做炮仗。兩張白木的床子,有兩塊很光滑的木板。把一張粗草紙裹在一個鋼釬上,兩塊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個炮仗筒子。 孩子們看師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柜臺上很有興趣地看這些孩子。有時問他們幾句話: “你爸爸在家嗎?干嘛呢?” “你的痄腮好了嗎?” 孩子們都知道陶老板人很和氣,很喜歡孩子,見面都很愿意叫他: “陶大爺!” “陶伯伯!” “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來是不錯的。 他家的貨色齊全。除了一般的鞭炮,還出一種別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不但外皮,連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紅紙卷的。放了之后,地下一片紅,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過年,下過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紅是紅,白是白,好看極了。 這種鞭,成本很貴,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預備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動手的。他會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幾分鐘。他還會做一種很特別的花,叫做“酒梅”。一棵彎曲橫斜的枯樹,埋在一個磁盆里,上面串結了許多各色的小花炮,點著之后,滿樹噴花。火花射盡,樹枝上還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藍熒熒的,靜悄悄地開著,經久不熄。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還有一項絕技,是做焰火。一種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里做,在家里做。因為這有許多秘方,不能外傳。 做焰火,除了配料,關鍵是串捻子。串得不對,會轟隆一聲,燒成一團火。弄不好,還會出事。陶虎臣的一只左眼壞了,就是因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著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響了,一個火球迸進了瞳孔。 陶虎臣壞了一只眼睛,還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殘疾的人往往顯得很兇狠。他依然隨時是和顏悅色的,帶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只有與世無爭,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是他的這種心滿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隨著年成走的。什么時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什么時候炮仗店就生意興隆。這樣的年頭,能夠老是有么?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來定貨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經忘記放焰火是什么樣子了。 陶虎臣長得很敦實,跟他的名字很相稱。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條巷子里,相隔只有七八家。誰家的火滅了,孩子拿了一塊劈柴,就能從另一家引了火來。他家很好認,門口釘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紅地黑字:“靳彝甫畫寓”。 這城里畫畫的,有三種人。 一種是畫家。這種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畫只是自己消遣,或作為應酬的工具。他們的畫是不賣錢的。求畫的人只是送幾件很高雅的禮物。或一壇紹興花雕,或火腿、鰣魚、白沙枇杷,或一套講究的宜興紫砂茶具,或兩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蘭。他們的畫,多半是大寫意,或半工半寫。工筆畫他們是不耐煩畫的,也不會。 一種是畫匠。他們所畫的,是神像。畫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薩”。這“家神菩薩”是一個大家族:頭一層是南海觀音的一伙,第二層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第三層是關帝老爺和周倉、關平,最下一層是財神爺。他們也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畫福祿壽三星(這種畫美術史家稱之為“玻璃油畫”),作插屏。他們是在制造一種商品,不是作畫。而且是流水作業,描花紋的是一個人(照著底子描),“開臉”的是一個人,著色的是另一個人。他們的作坊,叫做“畫匠店”。一個畫匠店里常有七八個人同時做活,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因為畫匠多半是啞巴。 靳彝甫兩者都不是。也可以說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么一種人。比較貼切些,應該稱之為“畫師”,不過本地無此說法,只是說“畫畫的”。他是靠賣畫吃飯的,但不像畫匠店那樣在門口設攤或批發給賣門神“歡樂”的紙店④,他是等人登門求畫的(所以掛“畫寓”的招牌)。他的畫按尺論價,大青大綠另加,可以點題。來求畫的,多半是茶館酒肆、茶葉店、參行、錢莊的老板或管事。也有那些閑錢不多,送不起重禮,攀不上高門第的畫家,又不甘于家里只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他們往往喜歡看著他畫,靳彝甫也就欣然對客揮毫。主客雙方,都很滿意。他的畫署名(畫匠的作品是從不署名的),但都不題上款,因為不好稱呼,深了不是,淺了不是,題了,人家也未必高興,所以只是簡單地寫四個字:“彝甫靳銘”。若是佛像,則題“靳銘沐手敬繪”。 靳家三代都是畫畫的。家里積存的畫稿很多。因為要投合不同的興趣,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么都畫。工筆、寫意、淺絳、重彩不拘。 他家家傳會寫真,都能畫行樂圖(生活像)和喜神圖(遺像)。中國的畫像是有訣竅的。畫師家都藏有一套歷代相傳的“百臉圖”。把人的頭面五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種類型。畫時端詳著對象,確定屬于哪一類,然后在此基礎上加減,畫出來總是有幾分像的。靳彝甫多年不畫喜神了。因為畫這種像,經常是在死人剛剛斷氣時,被請了去,在床前對著勾描。他不愿看死人。因此,除了至親好友,這種活計,一概不應。有來求的,就說不會。行樂圖,自從有了照相館之后,也很少有人來要畫了。 靳弊甫自己喜歡畫的,是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青綠山水、工筆人物,一年能收幾件呢?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畫幾十張各式各樣的鐘馗,掛在巷口如意樓酒館標價出售,能夠有較多的收入,其余的時候,全家都是半饑半飽。 雖然是半饑半飽,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畫室里掛著一塊小匾,上書“四時佳興”。畫室前有一個很小的天井。靠墻種了幾竿玉屏蕭竹。石條上擺著茶花、月季。一個很大的鈞窯平盤里養著一塊玲瓏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綠苔,長著虎耳草和鐵線草。冬天,他總要養幾頭單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長的碧綠的葉子,開著白玉一樣的繁花。春天,放風箏。他會那樣耐煩地用一個稱金子用的小戥子約著蜈蚣風箏兩邊腳上的雞毛(雞毛分量稍差,蜈蚣上天就會打滾)。夏天,用蓮子種出荷花。不大的荷葉,直徑三寸的花,下面養了一二分長的小魚。秋天,養蟋蟀。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賈似道撰寫的《秋蟲譜》。養蟋蟀的泥罐還是他祖父留下來的舊物。每天晚上,他點一個燈籠,到陰城去掏蟋蟀。財神廟的那個侉子,常常一邊喝酒、吃狗肉,一邊看這位大膽的畫師的燈籠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愛若性命的東西,是三塊田黃石章。這三塊田黃都不大,可是跟三塊雞油一樣!一塊是方的,一塊略長,還有一塊不成形。數這塊不成形的值錢,它有文三橋刻的邊款(篆文不知叫一個什么無知的人磨去了)⑤。文三橋呀,可著全中國,你能找出幾塊?有一次,鄰居家失火,他什么也沒拿,只搶了這三塊圖章往外走。吃不飽的時候,只要把這三塊圖章拿出來看看,他就覺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這一年,這三個人忽然都交了好運。 王瘦吾的繩廠賺了錢。他可又覺得這個買賣貨源、銷路都有限,他早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這個縣北鄉高田多種麥,出極好的麥秸,當地農民多以掐草帽辮為副業。每年有外地行商來,以極便宜的價錢收去。稍經加工,就成了草帽,又以高價賣給農民。王瘦吾想:為什么不能就地制成草帽呢?這錢為什么要給外地人賺去呢?主意已定,他就把兩臺絞繩機盤出去,買了兩架扎草帽的機子,請了一個師傅,教出三個徒弟,就在原來繩廠的舊址,辦起了一個草帽廠。城里的買賣人都說:王瘦吾這步棋看得準,必賺無疑!草帽廠開張的那天,來道喜和看熱鬧的人很多。一盤草帽辮,在師傅手里,通過機針一扎,噠噠地響,一會兒工夫,哎,草帽盔出來了!——又一會,草帽邊!——成了!一頂一頂草帽,頃刻之間,摞得很高。這不是草帽,這是大洋錢呀!這一天,靳彝甫送來一張“得利圖”,畫著一個白須的漁翁,背著魚簍,提著兩尾金鱗赤尾的大鯉魚。凡看了這張畫的,無不大笑:這漁翁的長相,活脫就是王瘦吾!陶虎臣特地送來一掛遍地桃花滿堂紅的一千頭的大鞭,砰砰磅磅響了好半天! 陶虎臣從來沒有做過這么大的焰火生意。這一年鬧大水。運河平了灌。西北風一起,大浪頭翻上來,把河堤上丈把長的青石都卷了起來。看來,非破堤不可。很多人家扎了筏子,預備了大澡盆,天天晚上不敢睡,只等堤決水下來時逃命。不料,河水從下游瀉出,伏汛安然度過,保住了無數人畜。秋收在望,市面繁榮,城鄉一片喜氣。有好事者倡議:今年放放焰火!東西南北四城,都放!一臺七套,四七二十八套。陶家獨家承做了十四套,——其余的,他勻給別的同行了。 四城的焰火錯開了日子,——為的是人們可以輪流趕著去看。東城定在八月十六。地點:陰城。 這天天氣特別好。萬里無云,一天皓月。陰城的正中,立起一個四丈多高的架子。有人早早吃了晚飯,就扛了板凳來等著了。各種賣小吃的都來了。賣牛肉高粱酒的,賣回鹵豆腐干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賣豆腐腦的,賣煮荸薺的,還有賣河鮮——賣紫皮鮮菱角和新剝雞頭米的……到處是“氣死風”的四角玻璃燈,到處是白蒙蒙的熱氣、香噴噴的茴香八角氣味。人們尋親訪友,說短道長,來來往往,親親熱熱。陰城的草都被踏倒了。人們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濃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萬雙眼睛一齊朝著一個方向看。人們的眼睛一會兒睜大,一會兒瞇細;人們的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合上;一陣陣叫喊,一陣陣歡笑;一陣陣掌聲。——陶虎臣點著陷火了! 這種花盆子是有一點簡單的故事情節的。最熱鬧的是“炮打泗州城”。起先是梅、蘭、竹、菊四種花,接著是萬花齊放。萬花齊放之后,有一個間歇,木架子下面黑黑的,有人以為這一套已經放完了。不料一聲炮響,花盆子又落下一層,照眼的燈球之中有一座四方的城,眼睛好的還能看見城門上“泗州”兩個字(不知道為什么是泗州而不是別的城)。城外向里打炮,城里向外打,燈球飛舞,砰磅有聲。最有趣的是“蘆蜂追瘌子”,這是一個喜劇性的焰火。一陣火花之后,出現一個人,——一個泥頭的紙人,這人是個瘌痢頭,手里拿著一把破芭蕉扇。霎時間飛來了許多馬蜂,這些馬蜂——火花,紛紛撲向瘌痢頭,瘌痢頭四面躲閃,手里的芭蕉扇不停地揮舞起來。看到這里,滿場大笑。這些辛苦得近于麻木的人,是難得這樣開懷一笑的呀。最后一套是平平常常的,只是一陣火花之后,撲魯撲魯吊下四個大字:“天下太平”。字是燈球組成的。雖然平淡,人們還是舍不得離開。火光炎炎,逐漸消隱,這時才聽到人們呼唉: “二丫頭,回家咧!” “四兒,你在哪兒哪?” “奶奶,等等我,我鞋掉了!” 人們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來了。 靳彝甫捉到一只蟹殼青蟋蟀。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每天有人提了幾罐蟋蟀來斗。都不是對手,而且都只是一個回合就分勝負。這只蟹殼青的打法很特別。它輕易不開牙,只是不動聲色,穩穩地站著。突然撲上去,一口就咬破對方的肚子(據說蟋蟀的打法各有自己的風格,這種咬肚子的打法是最厲害的)。它口瞿口瞿地叫起來,上下擺動它的觸須,就像戲臺上的武生耍翎子。負傷的敗將,怎么下“探子”⑥,也再不敢回頭。于是有人慫恿他到興化去。興化養蟋蟀之風很盛,每年秋天有一個斗蟋蟀的集會。靳彝甫被人們說得心動了。王瘦吾、陶虎臣給他湊了一筆路費和賭本,他就帶了幾罐蟋蟀,搭船走了。 斗蟋蟀也像摔跤、擊拳一樣,先要約約運動員的體重。分量相等,才能入盤開斗。如分量低于對方而自愿下場者,聽便。 沒想到,這只蟋蟀給他贏了四十塊錢。——四十塊錢相當于一個小學教員兩個月的薪水!靳彝甫很高興,在如意樓定了幾個菜,約王瘦吾、陶虎臣來喝酒。 (這只身經百戰的蟋蟀后來在冬至那天壽終了,靳彝甫特地打了一個小小的銀棺材,送到陰城埋了。) 沒喝幾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張名片,說是家里來了客。靳彝甫接過名片一看:“季匋民!” “他怎么會來找我呢?” 季匋民是一縣人引為驕傲的大人物。他是個名聞全國的大畫家,同時又是大收藏家,大財主,家里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跡。他在上海一個藝術專科大學當教授,平常難得回家。 “你回去看看。” “我少陪一會。” 季匋民和靳彝甫都是畫畫的,可是氣色很不一樣。此人面色紅潤,雙眼有光,濃黑的長髯,聲音很洪亮。衣著很隨便,但質料很講究。 “我冒進寶府,唐突得很。” “哪里哪里。只是我這寒舍,實在太小了。” “小,而雅,比大而無當好!” 寒暄之后,季匋民說明來意:聽說彝甫有幾塊好田黃,特地來看看。靳彝甫捧了出來,他托在手里,一塊一塊,仔仔細細看了。“好,——好,——好。匋民平生所見田黃多矣,像這樣潤的,少。”他估了估價,說按時下行情,值二百洋。有文三橋邊款的一塊就值一百。他很直率地問靳彝甫肯不肯割愛。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窮水盡,不能舍此性命。” “好!這像個弄筆墨的人說的話!既然如此,匋民絕不奪人之所愛。不過,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盡我。” “那可以。”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買賣不成,季匋民倒也沒有不高興。他又提出想看看靳彝甫家藏的畫稿。靳彝甫祖父的,父親的。——靳彝甫本人的,他也想看看。他看得很入神,拍著畫案說: “令祖,令尊,都被埋沒了啊!吾鄉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于蓬牖之中,聲名不出于里巷,悲哉!悲哉!” 他看了靳彝甫的畫,說: “彝甫兄,我有幾句話……” “您請指教。” “你的畫,家學淵源。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要變!山水,暫時不要畫。你見過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在改七薌、費曉樓后面跑。倪墨耕尤為甜俗。要越過唐伯虎,直追兩宋南唐。我奉贈你兩個字:古,艷。比如這張楊妃出浴,披紗用洋紅,就俗。用朱紅,加一點紫!把顏色搞得重重的!臉上也不要這樣干凈,給她貼幾個花子!——你是打算就這樣在家鄉困著呢?還是想出去闖闖呢?出去,走走,結識一些大家,見見世面!到上海,那里人才多!” 他建議靳彝甫選出百十件畫,到上海去開一個展覽會。他認識朵云軒,可以借他們的地方。他還可以寫幾封信給上海名流,請他們為靳彝甫吹噓吹噓。他還囑咐靳彝甫,賣了畫,有了一點錢,要做兩件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最后說: “我今天很高興。看了令祖、令尊的畫稿,偷到不少的東西。——我把它化一化,就是杰作!哈哈哈哈……” 這位大畫家就這樣瘋瘋癲癲,哈哈大笑著,提了他的筇竹杖,一陣風似的走了。 靳彝甫一邊卷著畫,一邊想:季匋民是見得多。他對自己的指點,很有道理,很令人佩服。但是,到上海、開展覽會,結識名流……唉,有錢的名士的話怎么能當得真呢!他笑了。 沒想到,三天之后,季匋民真的派人送來了七八封朱絲欄玉版宣的八行書。 靳彝甫的畫展不算轟動,但是賣出去幾十張畫。那張在季匋民授意之下重畫的楊妃出浴,一再有人重訂。報上發了消息,一家畫刊還選了他兩幅畫。這都是他沒有想到的。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鄉看到報,很替他高興:“彝甫出了名了!” 賣了畫,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議,“行萬里路”去了。一去三年,很少來信。 這三年啊! 王瘦吾的草帽廠生意很好。草帽沒個什么講究,買的人只是一圖個結實,二圖個便宜。他家出的草帽是就地產銷,省了來回運費,自然比外地來的便宜得多。牌子闖出去了,買賣就好做。全城并無第二家,那四臺噠噠作響的機子,把帶著錢想買草帽的客人老遠地就吸過來了。 不想遇見一個王伯韜。 這王伯韜是個開陸陳行的。這地方把買賣豆麥雜糧的行叫做陸陳行。人們提起陸陳行,都暗暗搖頭。做這一行的,有兩大特點:其一,是資本雄厚,大都兼營別的生意,什么買賣賺錢,他們就開什么買賣,眼尖手快。其二,都是流氓——都在幫。這城里發生過幾起大規模的斗毆,都是陸陳行挑起的。打架的原因,都是搶行霸市。這種人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的衣著和一般的生意人就不一樣。不論什么時候,長衫里面的小褂的袖子總翻出很長的一截。料子也是老實商人所不用的。夏天是格子紡,冬天是法蘭絨。腳底下是黑絲襪,方口的黑紋皮面的硬底便鞋。王伯韜和王瘦吾是同宗,見面總是“瘦吾兄”長,“瘦吾兄”短。王瘦吾不愛搭理他,盡可能地躲著他。 誰知偏偏躲不開,而且天天要見面。王伯韜也開了一家草帽廠,就在王瘦吾的草帽廠的對門!他新開的草帽廠有八臺機子,八個師傅,門面、柜臺,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韜真是不顧血本,把批發、零售價都壓得極低。王瘦吾算算,這樣的定價,簡直無利可圖。他不服這口氣,也隨著把價錢落下來。 王伯韜坐在對面柜臺里,還是滿臉帶笑,“瘦吾兄”長,“瘦吾兄”短。 王瘦吾撐了一年,實在撐不住了。 王伯韜放出話來:“瘦吾要是愿意把四臺機子讓給我,他多少錢買的,我多少錢要!” 四臺機子,連同庫存的現貨,辮子,全部倒給了王伯韜。王瘦吾氣得生了一場重病。一病一年多。賣機子的錢、連同小絨線店的底本,全變成了藥渣子,倒在門外的街上了。 好不容易,能起來坐一坐,出門走幾步了。可是人瘦得像一張紙,一陣風吹過,就能倒下。 陶虎臣呢? 頭一年,因為四鄉鬧土匪,連城里都出了幾起搶案,縣政府和當地駐軍聯名出了一張布告:“冬防期間,嚴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時生意有限,全指著年下。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且熬著,等明年吧。 明年!蔣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⑦,根本取締了鞭炮。城里幾家炮仗店統統關了張。陶虎臣別無產業,只好做一點“黃煙子”和蚊煙混日子。“黃煙子”也像是個炮仗,只是里面裝的不是火藥而是雄黃,外皮也是黃的。點了捻子,不響,只是從屁股上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半天。這種東西,端午節人家買來,點著了扔在床腳柜底熏五毒;孩子們把黃煙屁股抵在板壁上寫“虎”字。蚊煙是在一個皮紙的空套里裝上鋸末,加一點芒硝和鱔魚骨頭,盤成一盤,像一條蛇。這東西點起來味道很嗆,人和蚊子都受不了。這兩種東西,本來是炮仗店附帶做做的,靠它賺錢吃飯,養家活口的,怎么行呢?——一年有幾個端午節?蚊子也不是四季都有啊! 第三年,陶家炮仗店的鋪闥子門⑧下了一把牛鼻子鐵鎖,再也打不開了。陶家的鍋,也揭不開了。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后來連稀粥也喝不成了。陶虎臣全家,已經餓了一天半。 有那么一個缺德的人敲開了陶家的門。這人姓宋,人稱宋保長,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什么錢也敢拿的。他來做媒了。二十塊錢,陶虎臣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駐軍的連長。這連長第二天就開拔。他倒什么也不挑,只要是一個黃花閨女。陶虎臣跳著腳大叫:“不要說得那么好聽!這不是嫁!這是賣!你們到大街去打鑼喊叫:我陶虎臣賣女兒!你們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個什么東西!陶虎臣!我操你八輩祖奶奶!你就這樣沒有能耐呀!”女兒的媽和弟弟都哭。女兒倒不哭,反過來勸爹:“爹!爹!您別這樣!我愿意!——真的!爹!我真的愿意!”她朝上給爹媽磕了頭,又趴在弟弟的耳邊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是:“餓的時候,忍著,別哭。”弟弟直點頭。女兒走到爹床前,說了聲:“爹!我走啦!您保重!”陶虎臣臉對墻躺著,連頭都沒有回,他的眼淚花花地往下淌。 兩個半月過去了。陶家一直就花這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剩得不多了,女兒回來了。媽脫下女兒的衣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這連長天天打她。女兒跟媽媽偷偷地說:“媽,我過上了他的臟病。” 歲暮天寒,彤云釀雪,陶虎臣無路可走,他到陰城去上吊。 他沒有死成。他剛把腰帶拴在一棵樹上,把頭伸進去,一個人攔腰把他抱住,一刀砍斷了腰帶。這人是住在財神廟的那個侉子。 靳彝甫回來了。他一到家,聽說陶虎臣的事,連臉都沒洗,拔腳就往陶家去。陶虎臣躺在一領破蘆席上,擁著一條破棉絮。靳彝甫掏出五塊錢來,說:“虎臣,我才回來,帶的錢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腳,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他正在對著空屋發呆。靳彝甫也掏出五塊錢,說:“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約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樓喝酒。他從內衣口袋里掏出兩封洋錢,外面裹著紅紙。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兩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著。” “這錢——?” 靳彝甫笑了笑。 那兩個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塊田黃給季匋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 外面,正下著大雪。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日初稿 十一月二十日二稿 ①桐木刨出來的薄薄的長條。泡在水里,稍帶粘性。過去女人梳頭掠發,離不開它。 ②現在的年輕人連釘鞋也不知道了!釘鞋是一雙納幫很結實的布鞋,也有用生牛皮做的,在桐油里浸過,鞋底釘了很多奶頭大的鐵釘。在未有膠鞋之前,這便是雨鞋。 ③這是店鋪里打牙祭的日子。 ④在梅紅紙上用刻刀鏤刻出透空的細致的吉祥花紋,貼在門關上,小的叫“吊錢”,大的叫“歡樂”。有的地方叫“吊掛”。 ⑤文徵明的長子,名彭,字壽承,三橋是他的別號。 ⑥探子是刺激蟋蟀的斗志用的。北方多用豬鬃,南方多用四杈草掰成細須,九蒸九曬。 ⑦“新生活”是蔣介石搞的“新生活”運動,提倡“禮義廉恥”,到處刷寫著“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限制行人靠左邊走;廢除作揖,改行握手;禁止燃放鞭炮……等等。總之,大家都過新生活,不許過舊生活。 ⑧這地方店鋪的門一般都是一塊一塊狹長的門板,上在門坎的槽里,稱為“鋪闥子”。 +10我喜歡
山大娘不姓山,生長之地位于魯西平原,與山字沾不上半點邊,被人在大娘前加個山字,是因為夫家在族中排行第三,村中晚一輩的孩子便以此諧音,稱她為山大娘。 山大娘的父親犧牲在抗戰的第七年,母親拉扯膝下的三個孩子,最大的便是山大娘,那年她十歲。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總有不同的不幸。從那以后,扎著兩只羊角辮的山大娘,跟隨母親,總是雞鳴爬起,半夜方息,幫著操持家計,但受階級壓迫的百姓又豈是辛苦勞作便能衣食無憂的,山大娘家常常沒有隔夜飯。苦熬到家鄉解放,山大娘也出落成了十里八鄉有名的俏姑娘,那時,老百姓剛從舊社會中走出,人人思苦奮進,山大娘更是勤勤懇懇。 鄰村有個青年相中了心地善良的山大娘,于是托人前去說媒。山大娘的母親見這青年勤學厚道,便答應先定下這門親,等一年后再給他們完婚。從此,山大娘家多了一個幫手,村里人也都羨慕山大娘找了個好歸宿。孰料,這樁好事并未落在勤勞吃苦的山大娘身上,她結婚前的一個月,勤學上進的那青年由于平時愛鉆研機械,在一項農用拖拉機的改造上取得了非凡的成果,因為這個成果他直接被選拔到了地區農機站。這對于世代與土地打交道的莊稼人來說,不酷于天降喜訊,整個村子都為此炸開了鍋。那一步登天的青年沒有拋棄土生土長的山大娘,提出帶她到城里去住。山大娘感激這青年執守舊諾,但到城里便意味著這破爛的家庭少了頂梁,望著多病的母親和仍在求學的弟妹,她決意留守家中。那青年沒有能力養活山大娘一家,便對她說:“你等我一年,一年后我來接你和你的家人一起到城里享福。” 山大娘含淚等了他一年。一年后,她等到的是那青年寄來了兩百錢和斷絕來往的書信。兩百元在那個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樸實的山大娘收下信,將錢寄給那青年,附上一句:“好好跟人家過。”村里人在惋惜這樁婚姻的同時,都笑她傻,說道:“那負心漢壞了你的名聲,二百塊錢都是少的,你干嘛再退還他?”山大娘強忍著淚花,笑呵呵地說:“咱跟人家又不是一家人,沒理由要人家的錢。” 山大娘的母親眼見女兒錯過良親,幾回回夢里哭醒,失心瘋似的走出家門,絮絮叨叨說是窮家拖累了娃兒的話。每當這種情形,山大娘不得不拖著疲憊,尾隨母親繞村莊打轉,直到她走的累了、嗓子啞了、精神倦了,才慢慢地上前,輕聲軟語,勸她回家。 山大娘的母親最終迷了心智,山大娘的日子更難過了。然則窮且益堅,她憑著一股“緊把繩頭做一場”的勁頭,硬是把家撐了起來。 過了幾年,我族中的三大爺,偶然認識了山大娘。那時三大爺是部隊上的人,回家探親正好遇到山大娘送弟弟參軍。雙方一說,山大娘的弟弟恰好是三大爺所在部隊的新兵。山大娘懇求三大爺照顧他的弟弟,三大爺滿口答應。這么一答應,兩人竟結成了連理。 山大娘結婚的那年,她妹妹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中專,照顧母親的擔子全落在山大娘肩上,她兩頭奔波,兩頭都打理的井井有條。婚后第二年,山大娘生了一個兒子,三大爺也因在部隊上表現突出,提了干。就在所有人認為山大娘苦盡甘來之際,一天下午,山大娘的母親忽然神智一清,給外孫烙了幾張玉米餅,一路打聽著送到山大娘家。 山大娘乍然見到母親,驚喜而泣。山大娘的母親瞧了眼熟睡中外孫,便要回去。山大娘見母親不再糊涂,心里歡喜的極了,想當然以為她的病大好,抬頭看到日頭正高,想把孩子交給婆婆,好去生產隊掙工分,當下答應母親,抱起孩子,與她一起出了門,臨行分別說:“娘,趕明兒我帶孩子看你。”山大娘的母親沖外孫扮了個鬼臉,邁開裹足留下的小腳,步履蹣跚,踏上了回家的路。 這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天下午,這天下午對很多人來說,應該普通的早不記得發生了什么,對山大娘來說,那天下午是她們母女命運的轉折,也是悲情延續。所以說延續,是她母親在途中受了驚嚇,有人見到,說是遇上了一條狗。那個年代的狗餓的兩眼昏花,看什么都想咬上一口。 山大娘的母親驚惶之下,神智大亂,哪里還分什么路徑,狗都不追了,她仍跑進棉田,一不留神,摔昏在灌溉用的水溝里。好在田中勞作的人有認得她的,趕緊將她送到衛生院,并通知了山大娘。 這次驚嚇,山大娘的母親徹底瘋了,半年后去世。山大娘給母親送了終,想起母親的死,她悔恨自責,得了癔病,常常深夜哭泣。大奶奶知道這事后,擔心對孫子不好,先將他接過去自己來帶,之后受不住山大娘向她索要孩子,便狠心將孩子送給一個遠親撫養。 山大娘見不到兒子,癔病更重,心智漸漸有些糊涂。大奶奶見此,更不讓她見孩子了。于是惡性循環,山大娘行事愈發偏離正常人軌道。三大爺是一個珍愛聲名的人,眼看妻子變成這樣,索性斷了家念,一步步地從排長升為團長,最后做到了軍分區司令員。三大爺在兒子十五歲時,把他收到了身邊。 孩子長大了,最掛念的往往是母親。那孩子工作穩定后,回家鄉探母。山大娘憑著母子間那種觸摸不到,卻又無刻不連的感應,當即認出了兒子。那一刻,山大娘如神附體,霎時間從二十幾年的癔病中清醒過來,口中嚅嚅地說:“你…是興興?” 那孩子也即我的興哥,雙膝一軟,眼中噙滿了熱淚,一個“娘”字在心里想叫了二十年后,又在口中停了一袋煙的功夫,終于叫出聲來。這聲“娘”,山大娘從青絲等到白發,她的淚早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年流干了,如今見到兒子,她眼望院門,只是傻傻地笑。那一年我八歲,只知道山大娘有自己的兒子,后來回想,那本屬于山大娘的東西,對我們每個家庭來說最尋常不過,但對她來說,怎會就那么難?這個問題我想了許多年,直到有了女兒才知道,我們沒有經歷山大娘的那種人生,固然存在處境不同、際遇有異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我們把愛分給家人時,也留給了自己,而山大娘則是把愛全給了家人,沒有給自己留下半分。 從那一年起,興哥每年都抽一個月來探望山大娘。山大娘在興哥來時,精神大好,興哥一走,行為立時乖張。如此幾次,族里的人看出了山大娘的心思,她是掛念兒子。于是悄悄告訴了興哥,希望他把山大娘接到身邊。 興哥是個厚道人,看到別的老人膝下承歡,盡享天倫,他何嘗不想把受苦的母親接來奉養。興嫂十分孝順,自興哥第一次回家便收拾好房間,勸他勿必將婆婆接來。那知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山大娘在這件事上極力反對,村里人說她倔強,放著福不享,偏一個人熬日子。身為人母的苦,只有自己最清楚,山大娘并非不想隨兒子安度晚年,她是不想去三大爺所在的城市給他添堵。 此后的日子,山大娘獨守三大爺留給她的兩間土屋,以割草拾柴謀取生計。興哥留的錢,弟妹送來的衣物,她一概不受。弟妹眼見姐姐受苦,帶了一幫親戚來勸。山大娘耳聽著眾聲數落,先是嘿嘿傻笑,后又愣不丁地將一袋奶粉倒入門側的榆樹下,說是要修抹灶臺。 親戚們愕然之下,均認為山大娘昏聵了,眼瞅著在當時尚屬稀缺物品的奶粉混在泥中再收不回來,只得嘆息而去。從此,所有的親人對她聽之任之。山大娘院中的草堆、柴垛,從小到大,從大到無,如此周而復始。山大娘每年割的草和拾的柴加起來約有七八垛,每垛柴草賣到10元到20不等,粗落一算,也就百十元,這百十元是她一年所有開銷的費用。 早年間,山大娘曾分有一畝多地,她只種了一年,就交給了三大爺的弟弟,說道:“興叔家人口多,多一畝地就能多口飯吃,我自己怎么都能對付。”這話是山大娘清醒時說的,說的也是實情,剛分田到戶的那會,農業技術落后,糧食生產不多,家家難以填飽肚皮。沒有了田地的山大娘,憑著一股瘋勁,在荒坡、溝渠,只要有空地,全都開荒種了糧食。 歲月如梭,慢慢的山大娘老了,佝僂的身軀再難背起一筐筐死沉死沉的青草,更要命的是由于機械代替了畜力,促使牲口急劇減少,干草沒了生意,這對于一年到頭以咸菜度日的山大娘來說,少了一項買鹽的重要資金。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附近莊子里有幾家做豆腐的,在沒有注重環保的年代,他們都喜歡用山大娘那物美價廉的木材,所謂的木材,就是她撿來的一根根樹枝。 幸福的生活充滿了炫麗,而貧苦的命運往往都循環往復。一天晌午,山大娘像母親一樣摔在溝旁,與母親不同的是,她不是遇上了狗,是老天一點點耗盡了她精氣后,讓赤日攝取了她僅存的靈光。山大娘沒有她母親那般幸運,這一摔,她暴曬了一下午才被人發現。 興哥聞訊,連夜從港城返回。山大娘以她與生俱來的堅韌,打破所有人對她死訊的談論。次日,當第一縷陽光照進病房的時候,興哥看到了全然癡呆的母親。山大娘認不出兒子了。興哥又是悲痛,又是幸慰,那讓母親頤養天年的心愿,等了二十年,終于實現。山大娘在興哥的照顧下,度完人生的最后七年,安祥地走了,臨去的那刻,上天讓她靈光一現,說出了回家。 五千年傳統中,女子幼時依父,成年隨夫,老來歸子,山大娘的家在哪里?她始終把自己當作是三大爺家的人,要回的自然是生養三大爺的老家,興哥遵從了她的遺愿,將她埋在了祖墳。 山大娘甘于清貧,在許多人眼里是傻,她的行為確實是傻,不過決非真傻,傻子尚能分辨酸甜苦辣,山大娘再不濟,總知道奶粉和石灰是不一樣的。她那一樁樁有悖的情理的行徑是對婚姻的堅守,也是怕拖累人。 《史記》中說漢高祖每過大粱,必派人祭祀信陵君。司馬遷在編寫戰國四公子時,孟嘗君等人用的是官稱,惟獨信陵君著為《魏公子列傳》。后人敬重魏無忌是他無私于國家,我敬重山大娘是她無私于家人,家國在品格面前沒有大小之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愿我為之敬重的山大娘安息。 【作者簡介】魏成飛,男,1979年9月,現在陽谷縣生活工作,愛好文學,研究史藉,衷心愿借山石榴這個平臺結識更多的文學愛好者。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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